龙是一头很强大的龙。
它的身躯像积雪的山尖,金色的眼瞳比日光更灼人。它可以飞到比云更高的天空,可以潜入海妖也不可到达的深海,烈焰炙烤不了它的肌肉,酷寒冰冻不住它的血液,刀剑刺不穿它的鳞甲,魔法伤害不到它筋骨。它扇动翅膀时的飓风可将一片森林摧毁,它吐出的寒冰之焰可把一支军队毁灭。命运的洪流对它来说不值一提,凡世的变化只是取悦它的戏剧。
因此,如同其它所有纯血龙一样,它鲜少插手凡世的命运。世界自有它运行发展的法则,外力的干扰可能导致它的崩塌。龙不希望凡世毁灭。
凡人是一个很普通的凡人。
他是一个小贵族,普普通通地长大成人,他在父亲的安排下娶了一个妻子,在父亲死后继承爵位成为一块小领地的领主,春天参加宴会,夏天出去打猎,秋天忙着收租,冬天在家闲着。
凡人的爱好有两个,一个是发呆,一个是练剑。发呆是真的爱好,从小就喜欢;练剑是父亲逼的,后来渐渐成了习惯。
而龙呢?龙的爱好是跑到凡人中去,和形形色色的凡人做朋友。于是龙和凡人就认识了。一开始他们的关系只是朋友的朋友,后来就变成了朋友。一见如故,彻夜长谈。接着他们不止是朋友。凡人恋慕着龙纯白的身形和庞大的力量,龙则眷恋被那双褐色眼瞳注视的温暖和充实。
龙和凡人就相爱了。
他们的爱情没有遇到什么阻力。那时凡人的妻子已经死了,龙则明悟了自己的感情,再加上他们共同的朋友在一旁支持鼓励……
有一天凡人喝醉了。第二天,他们成为了情人。
龙很满足现状,但凡人不是。
凡人有野心,有掌控世界的愿望。即使他只是个小小的领主,他心中的火焰却从未熄灭过。
因此,当机会来临时,他没有犹豫。
战争爆发了。凡人不再是小领主,他成了将军。龙却依然还是龙。
“你不会成功。”龙对意气风发的凡人说。
凡人诚恳地问恋人:“为什么?”
龙活了很久了。凡人的每个想法和计划,它都能在过往找到类似的事例。他必定失败,它的经验轻而易举就能得出这个结论。为什么?它可以说,因为命运的洪流就是如此;它可以说,因为你的同类注定跟不上你的步伐;它有很多理由可以说,但它知道那些都不是凡人想听的东西。凡人想听的那些东西它说不出来,因为它不知道那是什么。凡人想听一种真理,一种因果,一种在变化莫测中恒定不变的东西,一种它从来没想过的东西——龙不需要思考因果,它知道的规律足够多。
“你不信我的判断?”
凡人低头擦拭他的剑,摇摇头。
“我相信你的判断,”他说,“可如果你不能说服我,我依然要走我的路。”
龙明白的。
龙拥有毁天灭地的力量,但它没法掌控一粒灰尘下一刻往哪里飘去。
凡人是一个厉害的凡人。他的军队不断壮大,他的威名越传越广。他开始掌握权力。
可龙却越来越不安。那双褐色的眼睛依然会用温柔的暖意包裹它,但龙知道凡人正走在钢索上,摇摇欲坠,稍有不慎便会跌入深渊粉身碎骨。
龙不希望如此。
原则上讲,它不能直接出面,成为凡人的倚仗,直接用它的力量铺平他的道路。这样做会带来更大的动乱,它们已有前车之鉴。
但凡世对它不过是孩童把玩的玩具,为了最喜爱的那个让其它去死,有什么坏处?
所以,真正限制住龙的不是原则,而是……凡人的意愿。
他眼中有一团火。他们共同的朋友曾这样评价他。
凡人是个奇怪的凡人。他不顾一切地追问因果,追问真理。他抛弃他成长过程中他人教给他的一切道德,而要贯彻自己定下的准则。他兴致勃勃地建立世界崭新的框架,不顾一切地要把它实现。
他必须靠自己的力量完成他的蓝图,这才是他理论成功的证明,任何超常的力量都是要被消灭的障碍。
这是他的骄傲,也是他的理性。
所以龙决定取一个折中方案。
那天,它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找到发呆的他。
“你怎么来啦?”凡人奇怪地看着它。它变回人形,他站起来。他穿着盔甲显得十分魁梧,乍看比它还高大。
“这是我的鳞。”龙递给他一个银白色的东西,那色泽看起来像珍珠,又像白雪。“如果你想呼唤我……握住它,我会知道。”
凡人看着它,龙突然开始有些语无伦次:“不论发生什么,我会现身,你会活下来,我把你带走,我们一起去旅行……”
凡人动了。他伸手接过龙鳞。
“随身带着它。”
“好。”凡人说。那双褐色的眼睛带着柔和的笑意。
龙望着凡人,脱口而出:“等一切尘埃落定,我告诉你我的真名。”
凡人一愣。纯血龙是很高傲的,它们认为它们的真名只配被那些和它们力量相近的存在知晓。
这是一种认可。凡人应该是绝对达不到被认可的标准的。
龙注视着凡人的神情,心中带着一丝它未察觉到的急切。它想从他的表情中读出一些……一些……
它不知道它想看出什么。因为它最终也没看出什么。
凡人只是露出一个愉快的笑容。
“好。”他说。
龙不知道是不是它过往的经验在那一刻给了它警告。它看到那笑容,一点也没有安心,而是越来越不安。它总觉得,它会以一种它不能预料的方式失去他。
龙孤独地飞向夜空,望着洒满月光的轻云,思索:要冒着可能失去他的风险遵守自己的信条吗?要打破自己的信条,只为了去保护他吗?
它抬首望向那颗明月,月和它一样,孤单一人。
那一刻,平衡被打破了。
它要去见他,他答应也好,不答应也罢,它都要跟在他身边保证他的安危――凭它的能力,它可以做到保护他而不被他察觉。
即使他之后察觉真相时会发怒,会与它一刀两断,它也不能……
它不能让他死!
龙来到他的营地,风却惊慌失措地向它带来了血的气息。
他的血。
它感应着它的鳞,下一秒闯进一个营帐。但里面空无一人。
只有他盔甲。
它消失。沿着血的味道搜寻。他离的不远。他的尸体离的不远。
它赶到时,他刚刚流逝了最后一丝生命之力。
龙当时本来想打开杀戒。
“回去吧。”有一只手搭在它的肩上。
龙露出它金色的眼睛,竖瞳死死盯着来人。
那是一位法师,他正收回他的手,那上面凝着冰霜。
法师,凡人的朋友,龙的朋友。是他让龙与凡人相识,是他鼓励龙与凡人相爱,是他诱出凡人心中的野心。
是你害死了他。一只冰棱刺穿他的肩膀。
你糊涂了。法师对他的伤口豪不在意,冷冰冰地对它说。我成全了他。你也做了相同的决断,不是吗?
不是吗?
冰棱消失了。
是。
它消失了。
它再次回到那顶有它鳞片的帐篷里。它发现,它的鳞被安置在了那副盔甲的内侧,贴近心口的位置,觉得无法取出的位置。
他从来没考虑过跟它离开。从一开始他就决定要么成功要么死在这儿。
悲伤转化为怒火。龙伸出手,打算摧毁这副盔甲,把自己的鳞拿走。把他抛之脑后,像它过去所有死去的朋友一样,把它们遗忘,用新的朋友填满空出的回忆。
它的手停住了。
那儿有一封信。和它的鳞放在一起。
龙伫立在那儿。良久,有喧闹声越来越近。
龙冷笑一声,离开了。
没有取它的鳞。没有取那封信。
――
致我的爱人:
其实我希望你最终看不到这封信。如果你看到,说明我已经死了。
我很抱歉,我最终还是把自己给搞死了。但你要知道,不管我是怎么死的,我都很高兴。
凡人不像你们。我们的一生庸常又短暂,许多人牺牲了一切也没换来过我拥有过的机会。
我很满足。
我知道这对你很残酷,但我依然这样选择。我是自私的,我是庸常的,我是贪婪的,我想两全,我不想受伤,所以我选择伤害你。
我很抱歉。
忘了我吧。
帕雷萨·海泽拉姆
END